刘芳培

你见过竹花吗？可能见过，也可能没见过，因为它是最特别也很罕见的一种花。我过去没有见过。但很久以前爷爷奶奶就告诉我，竹子开花可是真的。

我的家乡可谓是山青水秀，优雅错综的群山里苍松翠柏，而山上春有桃李、杜鹃；夏有刺薇、牵牛；秋有桂花、秋菊；冬有茶花、腊梅。山脚下是一条悠长的小河，河两岸是绿油油的水竹林，护着两岸的农田，掩映着依山的房屋，河水悠悠长流，滋润着两岸的竹林人家，竹叶的清香和新鲜的空气总是让人心旷神怡，我时常想，生在此山中，不枉此生人！

小时候，听说竹子开花，我们高兴得不得了，成天在竹林里穿梭，盼着竹花的开放，可是，盼了一年又一年，竹花始终没有开。

我生在竹林人家，在竹园的旁边长大，竹林是我们儿时的乐园，我们的嘻笑打闹，喜忧哀乐都有竹林做见证。

我们砍竹做哨子，于是，山里到处是清亮的哨声，我们用粗竹做“枪”，有单发的，有多发的。我们也称这些叫步枪和机枪，再从山里摘来山胡椒和桦树籽装进筒里。于是，山里就响起“啪啪”的步枪和机枪声，一边的小朋友赢了，另一边的小朋友输了，树林和竹林便成了战场。那多好玩啊。

山里的男孩女孩都象猴子一样灵巧，我们从这根竹杆上爬上那根竹杆，看谁爬得快，爬得高，直爬上竹巅，把竹子压得弯弯的，快接近地面时，手一松，便稳稳地站在地上，竹巅又弹了上去，可惜竹杆弯弯地，象一个驼背老人再也不可能伸得笔直挺拔了，有的受不了我们的折磨，“噼啪”一声，干脆断了，把我们重重地摔在地上……竹林中尽是被我们弄得东倒西歪的竹杆，那个年代不会懂得珍惜，肆无忌惮地获取破坏的快感。

后来，我们渐渐大了，懂得了一些斯文与文明，但从小的习惯使我有空就喜欢到竹林里走走，在竹林里就象是在母亲的怀里那样安然，尽情地欣赏着自然风光，尽情地呼吸着竹叶的清香，看着小娃们把竹子弄得东倒西歪，我心中有几多的心疼，其实，我是在杞人忧天哩，你看这竹林不但茂盛，而且在不断地发展，面积越来越大，它们不但供给了人们的编筐织篓等各种用具器皿，甚至人们还大批大批地砍伐，一车车外运，给村里带来了金钱与物质的享受，竹林却还是一年比一年旺盛，几乎是年年砍，年年发。哦，竹，你的生命力是多么强大呀！

这些年，出门在外，为生活奔忙，可总想着家乡的竹林，每次回家走近村口，第一眼就是向河两岸的竹林望去，每每都感到神清气爽，也许因为是土生土长的地方，那里有我随心所欲的童年，有能宽容我的父辈们，有我无猜的伙伴们吧，总让我的身心压力一下子放松……也就在生活的艰难里，我终于了解，竹花开放的特殊含义，它不是结果的先兆，而是哀萎和死亡的象征，是新陈代谢要付出代价和生命中必然的痛苦经历……不过真正感悟到这一点，还是不久以后返乡的时候。

这次回家，刚进村口，就感到竹不对劲，竹叶竹杆发黄，没有生气，但我还是迫不急待地向竹林走去。

“哟，大姑回来了！”侄儿们见回来，都争先恐后的围上来“大姑，我们去看竹花，竹花开了！”

哦！我终于可以看到渴望已久的竹花了！我的心跳突然加速，一种奇妙的感觉骤然升起，是惊讶还是失落，一时难以分清。原来就这个样子——象小麦穗一样的穗子上挂着细碎的、淡黄色的小花，就象很瘦的小麦花，我拉过花穗一闻，有一种奇特的清香，清新的好闻，这里，我才注意到整个空气里都有这种气息。

我呼吸着花香回家，正好碰上几个儿时的伙伴，于是很高兴，说：“竹花终于开了，却没有我们想象的美呀！只是那种香气还真的好闻。”

“是啊，竹花开了。”伙伴们并没有因为我回来看到竹花的兴奋而高兴，他们的回答也似乎是出于应付。我很纳闷，母亲见我不解，说：“是啊，竹花开了，竹子老了啊。这湾里将有很多年没有竹了！”

我不相信，这里的竹园年年砍，年年发，怎么可能一开花就没有了呢？我望着母亲，见母亲头上又多了许多白发，我心中隐隐有一种悲伤：曾经年轻美丽的母亲老了！再看沉默的伙伴们：那曾经天真顽皮的脸蛋和那曾青春的额头眼角，已经爬上了拂之不去的皱纹，想到自己，总以为还只有十八岁的我，怎么忽然之间就成了半老徐娘？和伙伴们在一起贪玩的情景，仿佛还在昨天——可是，岁月却真真实实地刻在我们的脸上了……

“竹子六十年开一次花，开完花就死了，这花我已见过两次了，要好多年之后才会开始再发呢”。原来如此！所有的花儿都预示着即将结出果实，惟有竹花不同。难怪伙伴们的表情如此怪异，难怪母亲头上会增添了这么多白发！

哦，母亲已经见到了两次竹花，母亲已是古稀之年啊……

这次，我在家很住了一些时日，整天脑海里都是竹，总呆在竹林里，就象怕一位敬爱的老人呼呼最后一口气，再也见不到了的心情那样守在竹林里。

我发现，竹真的是一天黄似一天了，叶片在不断地飘落，村里人趁竹还没有完全枯干的时候，纷纷忙碌——他们要编织很多的器皿用具预备着——因为村里将有很多年不再有竹了。

我心中有一种失落。我一出生，就在这竹的世界里，竹承载了我许多的回忆和美好的期待，竹珍藏了我许多的快乐和忧愁，我从这根竹杆上掉下来又爬上了那根竹杆，竹给了我坚强，给了我摔倒又爬起来的勇气和力量……可是，竹怎么会离开我们呢？然而，河两岸的竹叶已渐渐落尽，竹真的枯了，河水里的层层竹叶凄哀地随水向远处飘去，那流水声，象是为竹送行的哀歌……

竹林里尽是枯枝败叶，满目凄凉。过路的人们见了，都说：竹回原了，他们都不愿说“竹死了”。

村里从此消失了一道亮丽的风景，总让我感到不习惯，于是，我又想起了那些细小的花儿，那些好闻的清香——竹在生命的最后为什么会开花呢？也许是因为她坚韧，她的高风亮节，或许是因为她无怨无悔地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有着很多的贡献而满足，才开花儿给世上留下一个最后的微笑？

现在我才意识到竹花开放的含意，那是一段生命的结语，虽然美丽，拥有淡淡的清香，无论怎样，我都不愿再见它开放……

不过，一片竹林没有了，还会有新的竹林生起，人们可以栽种、移植，大自然也会给它新的生命，以雨露，以沃土，让它不断繁衍下去……